設計

找回環境裡應有的光 台灣光環境獎評審鼎談

2020 年台灣光環境獎頒獎典禮於 12 月 11 日在雲門劇場圓滿落幕,由總統府、Lightwell、大溪歷史光廊道、河樂廣場等 4 件作品獲得評審團肯定,評審團特別獎則頒予司馬庫斯無藍害部落。《室內》雜誌特別於典禮後邀請主辦單位中強光電文化藝術基金會董事長姚政仲與評審官政能老師、吳瑪悧老師,一同分享他們對於每件作品的看法,以及對於台灣光環境的深入觀察。
 

姚政仲(內文簡稱姚)
曾任奧地利 195711 建築研究室合夥設計師
1991 年擔任實踐大學創立室內空間設計系系主任
1999 年創立太一設計,在住宅與商業空間設計以現代洗練美學樹立特色,同時亦善於規劃各類文化藝術空間,並策劃多項國際設計展。
 

官政能(內文簡稱官)
現任實踐大學榮譽講座教授
紐約 Pratt Institute 工業設計碩士畢業
曾任實踐大學副校長、德國科隆應用科技大學國際設計學院、德國福茲堡應用科技大學客座教授
 

吳瑪悧(內文簡稱吳)
現任國立高雄師範大學跨領域藝術研究所副教授
德國杜賽道夫國立藝術學院雕塑系大師生
2018台北雙年展『後自然—美術館做為一個生態系統』共同策展人
2016 第十九屆國家文藝獎得主
2013策劃『樹梅坑溪環境藝術行動』獲得第11屆台新藝術獎




Q:請談談本次得獎作品,各有何優勢能脫穎而出?
總統府
官:總統府的設計,我想「突破限制」與「改變認知」是兩大重點,總統府是歷史建築,也是十分重要的政治中心,人車進出都必須經過重重關卡,已有的燈光、管線位置也無法更動;「認知」則是在大眾的心裡「總統府就是總統府」,感覺不好親近,也沒有人會去更動它。從這兩個角度出發,設計師需要呈現出總統府的態度,經過數位技術的配合,讓光線的樣貌配合天候改變,在入夜後會漸漸暗下來,呈現出不同的表情,傳達總統府「存在」的安定感。

我覺得最好的呈現,應該是與周遭環境相互作用,呈現莊嚴及溫馨的面貌。此外,總統府作為博愛特區的中心,周遭有許多公共機關,也期待以總統府作為示範點,連帶周遭的其他機構效法,形成群起的效應。我們非常佩服原碩照明在這麼長的時間裡,克服了燈具、位置的限制,他們需要不停測試、從不同角度觀察,才能呈現出最好的面貌,並照顧到建築本身,以及其對天候、對人、對建築及其歷史都有呼應,呈現出總統府所期待的表情。


總統府。攝影」鄭錦銘

Lightwell
吳:Lightwell 是一個特別的作品,跟總統府恰好有些對比,是一個商業空間中的藝術作品,採用折射的方式,讓光線照在材質上呈現出不同的色彩,單就手法而言跟其他商業空間就產生差異,十分精彩。而空間本身也令人讚嘆,建築在光線跟景的塑造上簡潔俐落,透過天井引入日光,再透過與藝術家高德亮的合作,創造出空間中較有表現性的主軸。而除了日光的運用外,藝術家也具有巧思,利用軌道使人造光源移動,進而展現出折射後的色彩效果,不管是建築師、藝術家或業主,對於整體空間環境的營造都十分重視,使 Lightwell 展現出與其他商業空間案例不同的面貌,或許是受到劇場出身的業主影響,空間擁有很豐富的表情以及故事性。
 
官:Lightwell 本身就是一個故事,這是業主的阿嬤留給他的房子,天井也是自早期就存在那邊的,名字「Lightwell」意指光的天井,轉換成動詞也可以藉指「點亮得好」,業主在用這個新的名字去回應老房子、尊重老房子。其中業主跟藝術家都是初次嘗試,空間中充滿探索、實驗性,如同一塊畫布、雕塑的作品,這個裝置不只運用人造燈光,更將日光視為主要材料,運用日光的移動折射出不同的曼妙色彩。它作為選物店暨藝術展覽空間,建築師在空間裡設置了很多框景,每個框裡所見的景象就如同一幅畫一樣,跟以往所見的商業空間案例不同,設定出了層次與變化,藝術展覽跟空間也互相呼應,令每個參觀者都有不同的感受及體驗。


LIGHTWELL空間「棲夢幻室」展覽照。圖片提供」LIGHTWELL
 
大溪歷史光廊道
吳:通常我們看到歷史建築的照明,往往是著重在建築本身,但大溪歷史光廊道比較特別,它更注重整體環境、人們在夜間如何走向建築,因此連公園、環境也一起改善,我覺得這個是很重要的,因為光環境獎所探討的是整體的環境,而非僅關注照明。
 
官:我們現場去看大溪歷史光廊道的時候,它跟舊有的路燈只有一線之隔,對設計團隊來說,他們需要努力嘗試與附近居民溝通,並不停證明自己的論點。在討論、施作的日子裡,團隊會對地方產生感受,他們甚至告訴我,雖然他們沒有權力去更換路燈,但仍不停思考「假如這樣會更好」。最後作品呈現出來變成一個具體的實踐、對照,喚醒居民開始「看到」並注重夜間的光,而非習以為常的熾亮,設計師也告訴我們,在作品完成後,有些附近的居民就漸漸在意了,自己著手改善自己家的燈光。


大溪歷史「光」廊道。 圖片提供」大溪木藝生態博物館

河樂廣場
吳:建築師將具有歷史的中國城拆掉後打造出親水休閒空間,保留部分舊有建築創造出地下廊道,使得空間兼具開放及私密性,也因為空間處理層次相當豐富,光如何對應就相對重要,必須與建築師一同思考空間感,以及對方所欲創造的屬性。本案在光的設計上為空間賦予應有的溫度與照度,蘑菇狀的燈具也吻合公園的概念,同時依照空間屬性調整,如半隱密空間較暗、開放空間則較亮,形成一種良好的對話關係。可以看到很多青少年很慵懶地躺臥在那裏聊天、聚會,我覺得是因為光所塑造出的溫馨氛圍,使得它成為一個令人容易親近的空間。
 
官:河樂廣場是 5 個得獎案例中唯一把水作為元素運用的作品,水連接了各個空間,因為燈光的照映,水面會呈現另一個風景、另一種表情,以光處理水,使得本案呈現出特殊的氛圍。
 
吳:河樂廣場的水量並不多,只是一層淺淺的水面,但對光來說卻能增添另一種面貌,透過與水互相輝映、增加亮度,塑造一種比較柔軟的感覺,柔化硬質鋪面與大型水泥遺構的冰冷。


河樂廣場。圖片提供」MVRDV 及都市里人
 

Q:為何將「司馬庫斯無藍害部落」列為評審團特別獎?
官:司馬庫斯是評審團一致且毫無疑慮地通過,如果形容得比較抒情,司馬庫斯就像一首詩一樣,族人們寧可在黑暗中等待適合的光,也不願接受刺眼的現代電燈,除了保存生態、避免對動植物、昆蟲造成危害之外,更是屬於族人的文化記憶,從最終的結果,我們可以感受到司馬庫斯部落的信念;有趣的是,他們所等待的那個「適合的光」卻是清大實驗室裡非常科學的產物,而這個燈也不是為了司馬庫斯而研發,但緣分卻可以讓等待與被期待相遇。給予評審團特別獎代表了我們共同的尊敬,司馬庫斯不是一個案子、不是非完成不可,他的燈具也不是專業人員所設計,是多方面共同努力的結果,是在黑暗中等待所書寫出來的一首詩,你看或不看它都在那裡。
 
吳:我非常同意剛剛官老師所說的,司馬庫斯的案子拉出了一個高度,我們所謂的「環境再詮釋」,一方面是人的感官,我們怎麼去感受空間的舒適度,另一個就是生物多樣性,因為在一個環境裡並不只有人,還有各種生命,都生活在那個場域裡。司馬庫斯讓我們看到環境並不全然以人類為中心思考,尊重同樣生活在這個環境裡的萬物,如何找到平衡與可能性,是這個案子最讓人感動的部分。
 
官:有些人會將司馬庫斯與去年得到評審團特別獎的「合歡山國際暗空公園」比較,但其實二者在意義上不太一樣,暗空公園具有一個國際標準,人們再去追求符合這個標準,但司馬庫斯是自生命、文化的角度,甚至也不是為了獲獎而製作,兩者的獲獎都是純粹偶然。


司馬庫斯無藍害部落。攝影」趙宇晨
 

Q:「現場決選」為光環境的一大特色,對於評審有何幫助?
姚:評審老師對於每一件作品觀察的角度、方式,以及作品在空間環境上的屬性、性質不見得一樣,所以老師們在評選作品時,他比較的不只是單一的視野、角度,不是單純地比較哪裡做得好或不好,而是更全面、整體的。不見得每一件得獎作品都是完美的,也不是沒有得獎的作品就是全然的不好,大家都有各自的優點,也或多或少有一些進步的空間,或者受到環境、各種因素的限制。評審站在相對客觀、整體的角度,他會感受到每一件作品所要傳達的光環境,表達的完整性,或是想要傳達的特質,我覺得這是評審在最後能去綜合評選最重要的原因。
 
官:到現場的好處在於對話,設計師要展現的、整體內在的部分,在一般照片中看不出來。同時現場參觀可以讓業主、設計師充分展現設計過程中所考量到的細節,讓我們更加了解、並有評審的依據。姚老師說沒有哪一件作品是完美的,但也因此這會變成一項功課,大家會去思考、去感受,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的身分與脈絡。

我們會看每一個案例的特殊性,像剛剛提到的 Lightwell 是你要走進去才會看到,而總統府是走不進去的,大溪則是當場館休息後,另一個光的作品才會出來,所以每一件作品,大家一開始很容易覺得「這不可能」,會給予自己認知的限制,但這幾件得獎作品正好開啟了不一樣的想像。與其說我們是評審,我覺得我們更像在挖掘這些團隊如何突破限制,並探討他們所遇到的困難,這才是真正值得給大眾參考之處。
 
吳:我們談的是環境,環境是一個很微妙的詞,他是各種感官的組合,這個東西很難純粹以一個平面的照片去評審,你必須親身到那樣的環境中用身體去感受,你所喜愛、覺得舒服之處。同時我們跟環境的關係是一個互動式的,不同的角度、天氣都會影響到你對於一個環境的認知,所以我覺得唯有評審到現場,感受光的照明如何去塑造不一樣的空間,藉由親身的體驗才能夠評斷。
 
姚:這也是光環境獎一個很重要的特質,從頒發的獎項就可以看出,我們會頒給業主、環境設計團隊、照明設計團隊,競賽是從光的角度來看環境。光環境獎是比賽中的比賽,每一件參賽的作品都可以在它原先屬性的比賽中脫穎而出,它才可能是一個好的環境,再加上良好的光,來參加光環境獎。

近年來投稿的作品越來越多、範圍越來越廣,每一個項目、每個類型都有它表現的特質與方式,我們原先設定、想像的光環境評選,也會隨著評審看作品的方式而調整。我想對參賽者來說,都是希望能夠把自己看到的那個「光的可能」透過作品傳達給評審,身為主辦單位,我們很高興可以看到每一件參賽作品的特殊之處。剛剛討論的 5 件作品是截然不同的環境作品,評審必須回到現場,去看每一件作品在有光與無光之間所呈現的面貌,這對評審團是非常重要的,它不是一般的評選工作,而是設計中的設計、比賽中的比賽。



Q:您所觀察到近年光環境作品的特色?
姚:今年可以看見很多公共藝術作品利用到許多現代燈具,創新及創意都十分出色,變成城市中的一處亮點,卻無法照顧到周遭環境;另外今年也有許多展演空間投稿比賽,但往往在評選前便會被拆除,非常可惜。這不一定是藝術家、設計師的責任,可能原先標案即無規劃到環境,也可能礙於預算限制,我們希望呼籲政府及主辦單位在規劃之初,就考慮如何將短期展演的作品變成整體城市光環境的一部分,讓它可以變成示範,這是有可能做到的,有時只在業主一念之間的差異。我們常會看到投稿作品的規劃區域、建築燈光十分完善,但外面街道上的路燈、招牌燈光等卻從未整理,只要有跨部門的單位願意整合,就能顯現出完全不同的街區。
 
吳:近年光的演變還有一個潮流是「奇觀化」,節慶時各種活動都喜歡使用五顏六色的照明,養成了一般民眾對於光的想像與期待越來越重口味,我覺得這是雙向的,官方一直在餵養大眾這樣子華麗、繽紛的光,大眾也回應了自己的喜好與期待,但事實上我們應該反向,光環境在做的就是一個反向的工作,促使人們重新去反省什麼樣的光與環境才是好的。
 
官:擔任光環境獎的評審,我自己也獲益良多,在夕陽落下後,黑暗中要重新點亮的過程是科學也是藝術,並帶有一絲人文關懷。人類的眼睛其實能夠感知到非常微小的光亮,但隨著時代演變,我們開始追求更亮、更久的燈光,現代的照明往往都在爭相喧嘩,就像噪音一樣,但對於噪音我們有標準可管,卻沒想到過亮的光害對於人體、環境都會造成傷害。光環境獎希望從公共性的光開始,培養民眾認識良善的光,當觀念開始深植於心,私人建築、室內空間等也會漸漸減少不必要的燈。
 
 


Q:台灣光環境獎的下一步?
姚:台灣光環境獎的評選方式與標準大致底定,評審團之間對於台灣光環境所應呈現的面貌已經有了共通的視野與想法,本屆把作品完工年份限制取消是希望鼓勵完工已久的案子,有機會針對光的部分改善、展現新的樣貌,如同總統府的設計案,儘管已屹立百年,我們一樣歡迎它參加比賽。光環境獎在參賽標準上並沒有那麼嚴格,最重要的還是作品如何呈現提升光環境的品質,並不受時間、種類等限制拘泥,跟一般設計獎項比較不同。

此外,我們並不是希望以光去改變或者強調環境。而是找到每個環境裡「該有」的光,因此光環境不會隨著潮流而有所不同,對我們而言,在每年的參賽作品中,我們都是在發現不同的光,並且光如何與作品、環境產生關係與連結,當然,我們十分樂見往後來參賽構築在前幾屆得獎作品的優點上再去發展出屬於自己的光環境面貌。
 
下一步基金會希望推動城市對於光環境有一個整體的願景,為密集且緊湊的都市生活在晚間點亮一盞比較平靜柔和的光,我們開始嘗試與文化部文化資產局合作,透過我們對於城市光環境的願景與營造,梳理建築與城市、文化、歷史、生活的關係,整理出城市中重要的歷史建築,提供其與周遭環境應用的規劃準則,並藉此引導街道及區域整體的光環境,作為城市發展光環境願景的基礎。

對我而言,雖然台灣光環境獎才第三屆,我們受到的關注與公部門的期待遠超預期,表示大眾其實是在乎光環境美學的,但他可能不曉得方法,或是無法推動上級與其他部門共同合作,我們希望光環境獎的影響力能成為他們的助力,光環境的塑造需要各單位、各部門整合規劃。此外,我們十分感謝各地方政府部門的支持,經常在得到光環境獎肯定後在官方上對外積極推廣、發布得獎的訊息,例如去年的高雄市立美術館、今年得獎的大溪歷史光廊道,都可以看到主管機關對於光環境的參與及重視,我覺得對光環境而言是很好的未來。



資料及圖片提供」中強光電文化藝術基金會、各得獎單位
人物攝影」鄒昌銘
採訪」林慧慈